引言
他很想请她回家共享索罗斯全集，顺带喝点酒。上次那个姑娘不会品，把好好的浪漫全吐床上了。
但他又不想把她给毁了，碰到一个棋逢对手的人很难得。有多少长久的友情毁于电石火光的爱情，太不划算了。
老上海的弄堂经不起推敲，梅雨季的湿润、法租界的浮华、螺蛳壳的浓油酱赤，这堆堆垛垛的烟火气拨了又一拨，还是见不到底。此时临近黄昏，姚远拐了好几个弯，穿过肉砧板、阴沟水、流言肆意的老市井，这才找到了巨鹿路那家复古餐厅。
洋房门口的小花园里，果然有一只肥兔子枕着双下巴在吃草。姚远可没什么心情拍照，对屋里的羚羊挂饰和古典油画也提不起兴趣。他在魔都下午茶榜单上找到这家店，一个年轻女孩秀矫情、秀虚荣的自拍圣地。
可等姚远经过大堂，走到预定的半封闭隔间时，他直觉里感到这个选择出了些错。一时间，姚远不能把这些妆容精致、吃相忸怩的花瓶们，和那个闯夜店包间的女孩联系在一起。
怎么会这样，她明明也长了一张小女生的脸，一副捏了就碎的骨架。
他本以为她很适合这。
就在姚远想不出所以然时，对面的欧式做旧椅被拉开了。那副镭射和摇头灯下模糊的面孔，那张财经媒体上冰凉的工作照，那个社交网站上吝啬笑容的头像，如今终于汇成了一张脸，一张鲜嫩多汁、却冷意逼人的脸。
“这儿有点难找吧。”姚远随意地开了个场。
“还行。”张艾熙快速地打量四周，然后直直地盯住姚远，“可没Linx的嘉玲房难找。”
姚远笑出了声。来餐厅的路上，他还在想要怎么把话题引到重点上，没想到她竟能不怕尴尬，主动上钩。看来之后的事都能拿到台面上来说，倒是省了不少麻烦。
“你好，我叫姚远，中信投行部。”姚远伸出手，拿出一副假正经的笑，“很早就想认识你，今天终于见到了。”
“你好，我叫张艾熙，《金融风云》财经记者。”艾熙和他握完手，又调皮地眨了个眼，“你该换一个套路了，这种客气话有点过时。”
姚远这才发现最初的预判出了错。生意确实能摊开来说，但要能和她达成共识，显然是更棘手的事。怎么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小丫头，敢这么肆无忌惮地看人呢？决不是无知者无畏，想想她那天在秦御面前的举动，姚远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。
这家餐厅太小，有点盛不下她的气场。
“你在我们投行部安了不少眼线吧，不然怎么知道开派对的事？”姚远假装翻看菜单，但其实浑身长满了眼珠。他有意要刺她一下，免得她拿捏不好分寸。
“你的触角也伸进我们编辑部了吧，不然从哪弄来我的电话？”
话音刚落，姚远翻菜单的手停住了。他的目光沿着桌上的手，移到她的白衬衫、锁骨、满是胶原蛋白的脸颊。她也不躲闪，姚远给他多少眼神，她就敢接多少，一滴都不漏掉。
“张艾熙……”姚远停顿着回味了一下这个名字，像是品出一种馊了的味道，他又皱起眉头，“江苏无锡人，西北大学新闻系。目前在……在……你们那家破杂志叫什么来着？哦哦，想起来了，《金融风云》。”
不等艾熙抢过话头，姚远喝完一口水，继续说着，“四年前高考失利，四年后工作不顺。想傍一个富二代从此飞黄腾达吧，结果也莫名其妙被甩了。我很好奇，你是如何走出如此一帆风顺的人生轨迹？”这番话兼职脱口而出，可一个讽刺赤裸裸地砸向她时，姚远又有些后悔了。
这么直白地戳穿一个不算少女的少女，未免太刻薄了。毕竟是第一次见面，他竟然没给她留一点面子。他怕她哭出声来，或是掀桌而去，但那样也好，金融圈可保不住一颗脆弱敏感的少女心，以后挨刀子、吃枪子的机会还多着呢。就当是对她的一种考验吧，姚远安慰自己。
听完这话，艾熙艾熙先是愣一下，转而又笑了，一种和年龄不匹配、但也不是故作深沉的笑，“姚远……嗯，姚远……”
“怎么，我这个名字有问题吗？”
“你爸妈取这个名，无非是想让你走得更远一点吧。上海交大本科，纽约大学读研，中信投行部……对于陕北的黄土高原来说，你确实走得挺远的。怎么，还不知足？不给升职就想一些歪门邪道？我也很好奇，一个穷光蛋进了金融圈，怎么还改不了蹲家门口扒饭的那副吃相呢？你说难看不难看。”
姚远万万没想到，她也把他翻了个底朝天，而且直戳软肋，毫不留情。他摆弄着桌上的玻璃杯，嘴角的笑一直没机会放下来，像是艾熙用刀刻在了他脸上。
从她进门到现在，短短的十几分钟里，姚远竟觉得有些心慌了。他后悔之前的准备不充分，这个记者的基本功的确不能低估。
但姚远毕竟见多了大场面，很快又恢复了镇定：“看来张小姐的职业素养很高。”
“不敢，姚先生作为外行，业余调查力都这么强，我都不敢在媒体圈混了。”到现在，艾熙波澜不惊的表情还没被打破过。
“为何不来金融圈呢？”
“我现在不是在金融圈吗？”
“那是边缘。”
“边缘不好吗？”
“没有中心好。”
“中心有什么好？”
“风暴眼里很安全。”
艾熙瞪着他，好像不懂安全有什么重要。越安全意味着越平庸，艾熙可不是居家过日子的女人，姚远早就从她一刻都不安分的眼睛里，看出了勃勃野心。
“越是边缘越容易被抛弃，你不想占据高地，还能干出一番事业吗？”姚远停了一下，“我意思是，你难道甘心过现在这种生活吗？”
姚远从艾熙的脸上看出恍然大悟的意味，原来这个安全不是那个安全，她和他想的是一回事。
毕竟姚远把艾熙约出来，用的是“生意合作”的理由。至于什么生意，怎么合作，艾熙一点都吃不准。金融圈这帮投行男说风就是雨，整天都在玩偷换概念的游戏，谁知道唱的是这出，演的又是哪一出呢？
可凭借这个不确定，艾熙也敢纵身一跃。姚远看出来了，她和他一样，踩在悬崖边上，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的尾巴。
“我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的？”显然艾熙还在嘴硬。要让这姑娘服软，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“得了吧，你每个月拿多少钱，租的什么破房子，你以为我不知道吗？”话说到这份上，姚远自己都吓了一跳。知道是不假，只是语气暧昧了些，都有点知根知底、患难与共的味道了。
艾熙也没想到他挖得这么深，有种撩开裙子、露出廉价内裤的窘迫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。
“先点菜吧。”姚远打破沉默，把菜单递过去。艾熙的性别和年纪到底摆在哪，再怎么比同龄人早熟，也不可能把心情藏得水滴不漏。
争锋相对一番后，是到喘口气的时候了。姚远掂量了一下之前的对话，目前俩人打了个平局，但节奏还掌控在他手里。
艾熙轻描淡写地翻着菜单，姚远知道这姿态是装出来的。一个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女孩，可没有多少闲钱去西餐厅，耗费整整一下午的大好时光。
“你恨他吗？”姚远又加了好几个菜，看来他决心在她身上下血本了。
“恨谁？”
“你心里不清楚吗？”
“你难道不恨他吗？”艾熙很狡猾，俩人你推我挡，她还是把球踢回去了。
姚远想起那天在Linx，在专属秦御的VIP包间里，艾熙也是这副装腔作势的样子。没有任何人邀请她，她就敢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去，把脸面丢在地上后，再站在秦御面前，站在抛弃她的富二代男友面前。那个时候姚远就看出来了，她一脸戏谑，脚步里却藏不住颤抖。
“我为什么要恨他？”姚远冷笑了一声。他不清楚艾熙掌握的信息到了什么程度。
“你装给谁看啊。原本说好的升职，结果他把你给挤下去了，你不恨他就奇了怪了。”
“投行就是这样，不看努力，看资源，看结果。你们写财经的，不也是这样吗？”
“有些人规则摸得倒很清，但就是咽不下那口气。”
“这话说的是你吧？”
“我可没那么小心眼。”
“我说的不只是工作，还有恋爱和婚姻。你就不想知道秦御为什么抛弃你吗？”
“不是抛弃，那叫分手。”这几个字，是从艾熙嘴里咬出来的。
姚远昂起下巴，眼神抛到空中：“哦，我可算想起来了。秦御结交的，都是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。你知道的，有种女生成天躺在那儿，也比你厉害。没别的，就是会投胎，你努力几辈子都赶不上。”
“他劈腿了？”
“我可什么都没说。”
“我不在乎。”显然这句话很勉强。
姚远当然不知道秦御又泡上了哪个妹子，但适当地发挥想象力，也不是什么坏事。
话说回来，逞强还真是艾熙惯用的伪装色。那天秦御见到艾熙的突然来访，整个人都冻住了。艾熙倒不把自己当外人，甜甜地说了一声“恭喜你升职”，便把手一松，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啪地砸在桌上。接着，她旁若无人地坐到沙发上。
“唱啊，秦御，你怎么不唱了？”她的笑容几乎到了刺眼的地步。
事情的起因，还是林浩然在上厕所时告诉姚远的——男人嘛，脱了裤子基本就百无禁忌了。原来在派对的前几天，秦御送给艾熙一只ChanelCF后就提出了分手。“也不知道为什么，富二代嘛，换女人比换衣服还利索。”林浩然抖抖腿，拉上裤子。
此刻，姚远赤裸裸地盯着艾熙，好像用眼光就能扒下她的衣服。一件，又一件，再一件，这下她所有被忽略的挫败、被遗弃的羞耻，都暴露了在他眼前。
“这么说，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？”姚远移开目光，这个女人层层叠叠，不是一次性就能看完的。
艾熙沉默了好一会，又灌下半杯柠檬水。放下杯子时，她那股不怕输的劲儿又回来了。挺快的，抗挫力、意志力、仇恨感，从合作伙伴的角度来说，质量非常硬气。姚远扫上几眼，心里就有了底。
“敌人的敌人，未必是朋友。”艾熙掌握了一种职业性笑容，随时随地能拿出来，非常熟练。另外，兵来将挡、水来土掩那一套，她也很擅长。
“哦？话可别说太早。”姚远饶有兴味地看她。
记得林浩然那天带喝醉的秦御回家时，按照姚远的吩咐，偷偷打开了艾熙的礼物盒，一只完完整整、还未拆封的ChanelCF。
怎么会这样？她真是让人兴致大发。
作者：周苏婕，潜伏金融圈的严肃小说家，因看不懂艺术只好爆出真相。